芝岭古道行

周日,暖风煦日,直把行人晒得醉醺醺,自从上次横溪松石岭(又名双石岭、嵩石岭)之行后,对浙东一带的古道异常好奇。

宁波枕山臂水,为四明山群踞,层峦叠嶂之间遮埋了不少数百年之久的古道。这些阡陌羊肠古径在山谷之间纵横交错,曾是四明山脉百姓经商、负笈、外出的必经之路,时至今日,每逢节假,仍有三三两两旅人,或结伴,或独游,穿山越岭。

趁着天阔日蔚,与家人一起就近造访了芝岭村—丁岙岭古道,又称“芝岭古道”。

此道初修于清乾隆年间,北起岭下村,南至杨家槽村,全长约5.5公里,其中石板路段长约1.6公里,从前海曙一带百姓外出经商,均由此道往返,是四明山脉众多古道的重要组成部分。

尽管发音相近,但此芝岭非彼芝林,前者处宁波横街镇西端,后者居余姚大隐镇西南一隅。宁波自然资源和规划局2016年绘制的宁波秋季爬山地图 只有芝林古道,没有芝岭古道,实为一大遗憾。

荒废古村

开车下沈海高速,走望童—大雷岗至毛岙线,过了芝溪水库就能看一大片巍巍山岭前伏着一片水泥平房、石瓦房的村落,便是荒废二十年的芝岭村了。如今,村落空无人烟,只有外省拾荒者寄居蟹一般拣了住所,在房外的空地又开垦了荒地,种植些葱姜蒜椒及果蔬,供给日常所需。

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前,尚有两百余户村民,但芝岭村地处坡林,以采樵伐薪、镰割耕锄为生。但下山耕田,仍需涉足十余公里,农忙采购着实不便。1987年后,村民陆续迁至至平原地带,1996年前后因建溪下水库,芝岭村彻底迁空。

1996年3月22日《宁波日报》刊文
1996年3月22日《宁波日报》刊文

从芝岭荒村到半局山

映入眼帘的是道标
映入眼帘的是道标

从荒弃的村口拾级而上,草木葱茏,时而松风飕飕,俯临碧泉,乍听水声潺潺。

徒步山行路线
徒步山行路线

沿路阶石还有墓碑砌铺而成,小心翼翼地绕道而行。

道中绿意不断,树木蓊薆,竹林榛榛。

行至半道,有半岭亭可供休憩。

坡下的岭墩有农家养了十多只大公鸡,不怯生人,走近拍照时有些木讷,凝然若寂。

“邪恶”的紫堇

山路的两侧开满了紫堇,堇古通芹字,所以紫堇又名赤芹、蜀芹等。其状如鸟雀的花形极为别致,无论是形态还是颜色,都极为精巧飘逸,私以为罂粟科的花都是出了名的妖艳诡谲。

历史上,紫堇还背负了一个“不正”的罪名。北齐有个叫邢峙的博士,在国子监做助教,是皇太子经学老师。传说御厨给太子进食,菜单里面有一道邪蒿,邢峙立刻拦住厨子,删去这道菜,原因是“此菜有不正之名”,不宜呈送给尊贵的太子吃。

这个故事的本意是教育如何当一个贴心的暖奴才、好下属,但也从侧面印证了紫堇在1500多年前就已经入了皇宫菜单,更早的《诗经》中也有“堇荼如饴”的说法,夸赞其味道如同饴糖般甜美。

清代《钦定续通志》作者嵇璜(1711~1794)认为邢峙故事里的邪蒿即紫堇的别称:

同蒿一名蓬蒿。其叶纹皆邪者,名邪蒿。
《北史儒林传》邢峙以经入授皇太子,厨宰进邪蒿,峙令去之,即此紫堇。
一名赤芹,一名蜀芹,一名苔菜,一名水萄菜,宝藏论谓之起贫草。

除了邪蒿,紫堇还有很多美妙的别名,《本草图经》记曰:

紫董生江南吴兴郡,淮南名楚葵,宜春郡名蜀董,豫章郡名苔菜,晋陵郡名水卜菜。

美好的事物总是异常短暂,紫堇花期就很短,中药里有一味“夏天无”便是紫堇根茎的别名,言下之意,紫堇生来就属于春天,随春而来,随春而去,暮春之后,它们不经意间就神奇消失在田野里,路人也忘记了它们曾在春天倏忽而至。

世上再无翠山寺

归途前,我提议去朝拜一下翠山寺,因早有耳闻该寺系民国时期宁波一百七十座寺庙中的翘楚,一度与保国寺、雪窦寺齐名。

翠山寺历史长远,唐咸通年间(公元860~870年)的知县令邵尹煇扩邵氏庵于翠岩山脚,奠定了翠山寺繁盛的基础,推算起来,迄今有1100多年。

溯溪而上,得以见真面目,却大跌眼镜。历史上“千年古寺”已荡然无存,复建的翠山寺不过一件水泥钢筋复刻品。天王殿面貌一新,甚至香案的油漆都未干,一眼望去,殿内的雕塑木像均取材自《西游记》著名章节。

前殿系第五回“反天宫诸神捉怪的”四大天王、二郎神,侧殿系第十八回“观音院唐僧脱难”的竹林修禅的观世音菩萨,而正殿,则是第九十八回“功成行满见真如”的释迦摩尼如来佛祖、十八罗汉。

另建供奉阴灵的神龛法殿四间,有五方揭谛、四值功曹等立像,气得我急急掏出手机取照,不慎跌落,碎了一屏玻璃。

事后有些气馁,但还是仔细检索一番,发现台北1980-1994年陆续出版的中国佛寺史志丛书中有一本清抄本《四明翠山寺志略 》。

翻阅后不禁扼腕,历史上的四明翠山寺曾经烟火鼎盛,是文人挥墨寻踪之地,还曾被朱元璋诏册天下,赐名“翠山禅寺”。

剡上远僧画的明代翠山寺
剡上远僧画的明代翠山寺

《翠山寺志》开头引用了陆龟蒙(?~公元881年)在《四明山诗序》的一段隐逸之趣,藉以展示四明山东麓大雷山系一带的幽宁静寂,同时也描述了翠山寺取址的八字缘由:逍遥偃傲、萧散自由。 

谢遗尘者,有道之士也,常隐于四明之南雷。一旦访予来,语不及事务,且曰:“吾得于玉泉生,知子性诞逸,乐神仙中书,探海岳遗事,以期方外之交。虽铜墙鬼炊,虎狱剑饵,无不窥也。今为子语吾山之奇者。有峰最高,四穴在峰上。每天地澄霁,望之如牖户,相传谓之右窗,即四明之目也。山中有云不绝二十里,民皆家云之南北,每相从,谓之过云,有鹿亭、有攀榭、有潺湲洞。木实有青棂子,味极甘而坚,不可卒破。有猿,山家谓之鞠侯。其它在图籍,不足道也。凡此佳处,各为我赋诗。”  予因作九题,题四十字。谢省之曰:“玉泉生真不诬矣!”好事者为予传之,因呈袭美。 

翠山寺历经各朝烽烟战火,却岿然不倒,不时有香火客慕名而来。好山好水自有名寺,康熙年间一香客赠慈竺禅师诗云:

中兴翠山寺,越国旧名山,径僻松犹老,僧高髥未斑,银花飞瀑壁,石声响泉滩,东阁贤宝集,西楼学士攀,晴光辉绀殿,晓日映未闲,法雨千林茂,慈云万指安,余因怀慕极,不惮路程难,到来梅正熟。

依我之见,这位香客怀慕的怕不是名山古刹、佛法慈航,而是那日的醇熟梅子。

弹指间,曾经人声鼎沸的佛门已经空寂,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也悄然堙没在时间的洪流中,眼前只有一条矮脚田园犬慵懒地躺在野外的一滩煤炭渣滓里。

古洞桥与宁波古城墙

山寨版翠山寺无趣至极,寺前的一座石桥却挽留我驻足,这就是文献中记载的“大石跨溪,高空谷中“的古洞桥。此时是枯水时节,听闻雨季桥下清溪碧流,十里九曲,景致更胜。

话说天下桃源有三,宁波横街镇林村的桃源溪就是其中之一。这桃源溪的上游便是古洞桥,桥身跨溪而立,桥面极薄,紧贴拱圈,两侧又未设柱栏,人行其上,犹如跨虹。

清道光年间家住天一广场的宁波知名驴友徐兆昺,在他著纂的地方志宝典《四明谈助》中写道:

桥圆洞跨溪,上下百级,仿佛西坝之高桥。但桥高而狭,且建于宋南渡后,迄今六百余年,石级烂蚀过半,举步荦确,行则惴惴。

更早时候的明代鄞县(今宁波)栎社人杨守随(1434~1518)也在《翠山寺》中赞美:

百尺危桥听堕叶,行层洞壑看流花。

辨读了石桥前的修建碑谱,此桥原名翠山寺桥,系宋嘉定四年(1211)所建,历经八百年岁月冲礼,古桥逐渐倾危,屡经修缮,可以说是“累废累兴”。

1916年,孙中山来宁波视察,提出整顿市政:

凡市政之最要者,铁路之改良,街衢之清洁是也。

四年后,宁波地方政府成立了市政筹备处。旋即,破败的古城墙陆续被大规模拆除。从古城墙拆下的条石,经过中塘河运到凤岙埠头,再由人工搬运,翻越屯岭和江村岭,被用于翠山寺桥的重建,1924年竣工,桥名至今上款“共和纪元十三年古历甲子岁立”。

不过这一次,桥名也改了,按其桥形称呼为“古洞桥”,民间也有称“梧桐桥”、“古桐桥”,传闻桥脚边上的翠山寺里曾植有一株硕大古梧桐。

2007年,古洞桥迁移到翠岩山南麓的小溪上,古洞桥旁也有几棵树龄上百年的古银杏树。

从中午一点开始,耗时2-3小时,走出翠山寺时,已近黄昏。尽管附近3公里有更有名的浙东大竹海,不过迫于日暮,天色渐晚,妻儿都倾向于打道回府,匆匆一游就此画上了句号。

是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