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逢寒食已除烟

-感张记『太太万岁』

香港八零好似盛世纪,纸醉金迷、耀人眉睫,林弈华能在进念《越界》上睹雁思秋,假翩娜·包殊「那一年,一九八零」之口,抽浮世男女的血,足证非池中物。但终究与只一人记得、只一人虚度、从小想死的格雷厄姆·格林高下疾徐,苍凉落得凡间、也零星和煦起来。过分迷信文字的人孜孜看完一出又一出叫人恻然的皮影戏,恋了些影影绰绰,不明或歌或弹的抚掌人何以纵饮尽欢起来。实而,坐久莫嫌灯影减灭,自有半窗明月。

正派君子傅雷当年羞辱张爱文章不是" 东西",「全都为男女问题这恶梦所苦,恶梦中是淫雨连绵的秋天,潮腻腻,灰暗,肮脏,窒息与腐烂的气味,像是病人临终的房间。」恐怕未料到二三十年儿子亦重蹈覆辙,成了不是东西的东西,「我在小处是不自私,但我在大处是非常自私的。」张如是说,连自诩一个金童,一个玉女的胡兰成也后知后觉,「她文章里惯会描画恻恻轻怨,脉脉情思,静静泪痕,她本人却宁像晴天落白雨。」我心匪石,不可转也的决绝,是王朱之属的缱绻张派后人所无法效仿,深弄的窈窕清幽,屠肆菩心,春树暮云有余,未必担得起侯门深垣内踯躅泥犁的城府,她们倒像哓哓暖春里三两蛰伏的家猫,温顺地,倚在你怀里,任由抚摩。连恍惚也越发娟娟楚楚,忘了如何嗔之为怒,如何反啮以伤。

她没有推杯换盏的静好,只有罗裾飘曳,进酒于前的蓬勃和妄然。人生最可爱就在那一撒手。青丝未理,无患耿耿。无怪英国人把吃糖称consume sugar,实在可圈可点,「甜」越要越耗。甜得久了,也变得木肤肤,何况「苦」。说“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只惊霸占了自私,活成了霸桥柳色。格雷厄姆·格林附魂The Quiet American主人翁,「在尚未冷淡时, 我心里忽然生出了对终点的恐惧, 于是抢先一步, 未等到分手的结局自己先逃了。」 从小就想死、信奉虚无的他到底磨磨蹭蹭捱到耄耋之年才呜呼哀哉,大讽刺。

国人脊梁骨、左派鲁迅曾良心发现,犯案招供炒作情事一碟。似曾相识的《伤逝》俨然punch line密过五线谱的易容「忏悔录」,最适八卦人士下菜佐料。相较令竖子成名、在千夫前的横眉冷对,在生妻灵位(当她死了便好)负荆俯首更好看的紧。涓生是个自视新潮但狠不到火候的culture shock劣等品、一介穷酸书生以为握紧笔杆会针砭时弊会风花雪月就是alpha人类。到底丑出萧墙,露了洋相,花事腐坏却未敢出口,动辄哀怨酸愁满纸,在莲子百心的殷勤下有万般留不住。昏头一时猴急向被引诱的女青年屈膝求婚, 子君在婚后一味眷恋重温旧时情爱, 只让他倍感难堪。明知子君“颓唐”缘由在自身,明明是自己“凄苦和无聊”。故作红尘万丈的挽怜状,叹息“人是多么容易改变呵!” 文艺战士上得武斗台,上不得餐桌,竟计较起「我的地位在于阿随(狗的名字)和油鸡之间」,每日耿耿于怀的是阿随吃的肉比他吃到的竟还多些,又嘟囔「每日只是川流不息的吃饭…,也不想到我的构思就常常为了这催促吃饭而打断」婚后一地鸡毛的琐碎是他料想不到欲将翻悔的,「终于是用包袱蒙着头,由我带倒西郊去放掉了。还要追上来,便推在一个并不很深的土坑里。」眼中钉阿随终于被放掉了,且喃喃自语,“土坑并不很深”,笑得齿寒。朱安守了一世活寡,「基度山女伯爵」未成胎便死腹中,女主角子君遂成亡灵,春色去来多少恨,画眉夫婿几曾知。被亏心负义纵使绵被千重怕也是彻骨冰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