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

她常做梦,而且都是噩梦。追溯起来,是她四岁那年开始,也许是六岁。绮年烟波,她实在遗落了干净。只记得头一回做梦,她不晓得,趿着鞋、满身汗,向厨房她的母亲哭诉,“妈妈,我昨天掉进悬崖去了”。这话让伏下脸的母亲频频在人前人后乐了一段光景,至今她仍记得一向温谨的母亲当时是如何跟姊妹们说笑的 。

那日,窗苔映着沉沉的雨,她母亲立在风口,一手撑着鹅黄桐油纸伞,扣门把拎着小皮箱的先生送出。慢捥回头,扯拍着裤身,对着横在檀木椅上的姊妹桃靥微涡起来:我女儿那天起来对我满脸跑眉毛,说她晚上掉进悬崖去了,掉进去了……连做梦都不晓得。她们笑作一团,眼色迷离起来,噼啪响得烧柴一般,隔壁猫也叫得好吵。

她再没跟她母亲说起,有时梦得凶了,便嘶嘶地泣了起来。好几回,母亲跑过来抚她的额头,垂叹道,又做梦了? 但只见她泪眼婆娑,却扭过头不愿吱唔。

到她及长,斯人入梦来,掉落崖去的梦就少了。长夜里,总有红烛昏罗帐似的音容在尘梦中候着,似要她偿还前生欠下的眼泪。她说这就是债,前世的债。因为在梦中哭得多了,所以有生以来,从来就没有一个活生生的人见她哭过。她说在白天是从来不哭的,我知道,每次见她都觉得那张脸吞霞梦花,水泽浸泡似的白,像一网迷迷的雾,像一挎未拧干的手帕。她的嗓音变得沙哑干裂,如同正赤脚走在滚烫的砾石上,疼得身骨都往外撑着,隐隐破裂。

我想,但凡是个游离皱縠的人大概都会是这样子的吧,我侧过脸,惴惴地问,孩子们可会听到了?她说听到的,晚上要是听不到他们几乎睡不着。她端凝了片刻,说:我跟他们说,妈妈喜欢在梦中唱歌。

日未薄暮,人初静,我越来越觉得她的双足纤细,并排走在深晴满阶的路灯下,又发觉她无迹可循,宛若憩息月枝上的一只夜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