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滚青年

文/helenClaire

我有一次听见两个男同事交谈,从工作扯到孩子,然后一位向另一位请教个难题:他快要参加大学同学reunion,会在那里碰上以前的女朋友们,他妻子已经在嫉妒闹情绪了,怎么办?

我忍不住要笑,这个人是四个孩子的父亲,两夫妻还为这种陈年醋耍花枪?

不难相信他以前有很多女朋友的,因为他大学里跟朋友组了个摇滚四人乐队,现在办公桌上还摆了集体照,里面的人长发过肩,耳朵上至少加起来有三个洞,牛仔裤上也至少有三个洞。他来这里面试的时候形象变化还不大,这两年已经剪短头发,空置耳洞,甚至添置了几件正经衬衫。

我一直认为他是从艺术青年到养家糊口成功顺利转型的。因为他大学一毕业,二十一岁就结婚了。两人立志要五个孩子,决定花二十年完成这项工程。他陈列一张二人当年的照片,我没好意思问哪个是他哪个是他太太,照片里两个人一式的长发,一式的浓眉大眼,很有夫妻相,我分不出来,只猜坐在前面的是他,站在后面手搭在他肩上的是他太太。我见过他太太现在的模样,怀着孕,体积是他两倍。他们的工程进度大大提前了,第四个孩子今年夏天出生,两口子同意到此为止,宣布完工。而他,还没过三十岁生日呢。

全家靠他一个人的工资,常常会有经济拮拘的情况,他好像不怕面子上挂不住,上班的时候也会在电话里跟太太吵架。有一次有个年纪大点的同事等他放下电话,就劝他:“结婚的人,小事真的要容忍(put up with it).“他就很不快活的竹筒倒豆子地把事情原委说了:
他们第三个孩子快要出世了,他太太一早决定要买一个四合一的婴儿车座和推车的组合,价位在壹佰八十块左右。本来这笔钱是有的,可是夏天的时候他太太想在孩子出生前渡个假,也不去别的地方,就她父母祖传的在VERMONT的木屋里。他带了两个孩子开车来回,她因为怀孕医生不建议坐长途车,由她父母出钱买了来回机票,花费不高,可也把那个壹佰八十块ear-marked钱给挪用光了。

头天晚上,两口子就为了怎么弄出婴儿车钱来,吵了架。他认为事情的解决很简单,要么不买了,要么把别的开销减免省钱,还提出把DSL去掉,一个月省五十,四个月就有了两百块。他困惑地跟我们说,他太太根本就是想发泄,对他的提议不置评,钱不够的牢骚发个没完,他说什么都不对,只好闭嘴听着,可是太太还不满意,质问他怎么不出声了?就这么着两口子愣是闹得,愁得一宿没睡。今天他头痛欲裂,还被电话追着继续同一个讨论,难怪他喊起来:”还是那件事,我不想说了!“

我听了就忍不住同情他,他太太好像是有点无理取闹。手头紧张的日子我经历过,知道那种难受劲,往往不在于喜欢的东西不能买–这个可有可无的,不去想就可以不烦恼了。难受的是非花钱的地方,比方说菜钱,也要处处节省着,每做一次取舍衡量,就是又提醒自己一次钱不够花的窘境,非常不利于身心健康。

那么某种型号的婴儿车算必需品还是可有可无呢?我当时就奇怪地问:”暂时用前两个孩子用过的婴儿车嘛。“他说:”老二大一点后,就连床一起送给我妹妹家了。这次我从VERMONT回来,从她COUSIN家搬了个婴儿床,可是推车呢,萨拉坚持要那个型号的,说她一个人带三个,出入的时候非用它不可。“我正诧异一辆推车都把使用期排得这么满,效益高过一般大公司员工哩,旁边一个男同事点头理解:”我家的婴儿床,我相信前后睡过八个宝宝,都是亲戚家里传来传去。挺好挺结实的床,为什么不呢。“

我后来也没有追踪这个问题的解决,想来可以去银行那贷款嘛,或者先把帐放在信用卡上,他们反正是忠心耿耿地追求那种头六个月无利息信用卡的高手。这种情况,当数”贫贱夫妻百事哀“了吧,有一次大家聊起给小孩攒大学教育的钱,他就说:”哪有心思想他们的大学教育,我们俩自己的大学贷款还没还清呢。“

后来呢,又有些别的事情让我挺同情他太太的。孩子快出生的几个星期里,他就抱怨他太太情绪不好,他每天一回家就向他诉说腰酸背痛,头晕眼花,他开始还好言好语安慰,然后就烦了,说:”又不是新品种的不舒服,我问她我能做什么,她总说没有能做的。根本就是让我觉得内疚嘛。不能解决的问题,老提出来闹不高兴,为什么?“我们都说,孕妇这会儿出门难,带着几个孩子整天没有adult-level conversation,需要倾诉是很正常的。他点头承认,说:”我知道,可是次数多了我也找不到同情心了。“

接着就埋怨他太太有时候是偷懒装病,常用的招数之一是穿戴好了,等他一进家门,就说:”你带会儿孩子,我出去采购了。“招数之二是周末的早上闹头痛,需要一个人呆在房间里,等他把孩子都弄去午睡了,她就起来说头痛好了,一边吃他做的午饭,一边上网玩。

说到这个,我的反应就比较复杂了。一方面呢,如果我特忙特累的时候有人用这个招数对我,我会很生气的,所以将心比心,比较同情他。另一方面呢,他太太实在需要一个BREAK,不得已呀,难道要死撑到人发疯吗。我也同情她。

有一位男同事有个六岁的女儿,可是他从没有和孩子妈结过婚,每到这种时候就玩世不恭,幸灾乐祸地说:”BUDDY,我告诉你多次了,你的所有问题,都归结为孩子太多了!“他就做夏虫不可语冰的表情。有一次,他说:”我们俩都希望老的时候,逢年过节家里有无数孙辈在房间和走道里跑来跑去,我们想要很多的孙辈。可是除了要孩子,想不出其它办法实现这个幸福愿望。“

八卦了这么多, 我其实很佩服这两个人的勇气。为了一个结婚时许下的愿望,真的当人生目标去实现,一日一日里要吃这么多的苦,也没有更改过心意,一定是发自内心的愿望吧,一定真的非常非常喜欢孩子吧。后来我发现,上面的原因还不是全部,他们象许多本地人一样,这样做是出於代代相传的传统,他们的母亲就是二十岁的时候有了他们,他们自己就有四五个兄弟姐妹,他们的成长世界里,生活就是这个样子的,苦吗累吗疲倦吗?都是无关宏旨的细节,答案还是一样,生活就是这个样子的。

环顾四周,用我的肉眼观察统计,发现我这个岁数做父母的家庭里有三个孩子是最常见的,原先不明白这个奇数的选择,等发现三个或更多孩子的家庭报税时有extra child credit,我开始怀疑这个数字的偶然性了。四个孩子的家庭不算罕见,是可以随便遇见的。我还在公司里认识一个中国人有四个孩子,她和先生都工作,家里没有任何一方的老人帮忙,百分之百靠两个人四只手啊,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起劲头写这个,是新出的商业周刊上的COVER STORY说美国社会传统家庭–就是夫妇加孩子–所占比例跌到25%了,预计我同事这样的大家庭会渐渐成为极少数,是好是坏呢,可能对於社会的潮流不好用好坏来衡量的。将来若有人回忆起过去传统的好时光,我希望我还记得里面的辛苦和牺牲。我慢慢相信社会和人的变化有它寻求更好生活的动力在里面,过去的好时光也只有回头看时才是好时光,身在其中滋味不一样,如果十全十美,大家一定拼命捍卫,谁会想变动呢?

至於我的同事,我相信他们会苦尽甘来的。我这样的人,吃不了那种苦,也就无缘享受那种福。老话说得好,各有因缘莫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