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雪海与玉香海

三月弥生,日本寺院有春之彼岸会一法式,权当迎春。中国农历倒没有闹春仪式,只《清嘉录》记二月十二有花朝节,虎丘(今江苏)城中妇女剪五色彩绘,粘花枝上,插在鬓髻,庆百花仙诞。流年不利,几番战乱,早已不传。

昨天是春分,晨起出门时,春阳烘晒,暖风嘘拂。稍不留神,小区的玉兰花蕾经已露了白,附近小区庭园,多有玉兰一二,高者达五六丈,乔柯上丛,绝无柔条。常见有辛夷、木笔、二乔、白玉兰四种,现大都混为一谈了,古人也未见得分清过,如《本草纲目》记:『辛夷花,初出枝头,苞长半寸,而尖锐俨如笔头,重重有青黄茸毛顺铺,长半分许,及开则似莲花而小如盏,紫苞红焰,作莲及兰花香。亦有白色者,人呼为玉兰。又有千叶者。』

花瓣内白外紫者,俗称紫玉兰,可入药。厚白浅绿者,白玉兰,又名望春,木本,枝叶森茂,虬干苍劲,粗望还以为是桑树。小时候家院前,邻人有亩小花园。破春季节,常有三四黄鹂试鸣玉兰枝头,恰又晓英盛吐,一片银光,白如皑雪,春色都被独占了去。鸳鸯蝴蝶派周瘦鹃提起过,白玉兰是园艺寒暑表,阳春放白之日,再无冰冻。

亦舒有本小说,名《香雪海》,女主角姓香,名雪海。出处为《苏州志》中的摩崖石刻,「江苏省吴县之邓尉山,以多梅著名,花时香风十里,一望如雪,清苏抚宋荦题镌 香雪海 三字于支峰石上」。遥知不是花,为有暗香来,亦舒取名实在一绝。乍一闻,书瓣寒香扑鼻。唯有嘴刁笔毒的老狐狸林迈克偏看不惯她笔下蔓延的虚荣,丈八台灯永远照不着自己,放过冷箭,弹斥早期亦舒不过“萨冈明目张胆的复制,有如几十年后著名的意大利牌子在深圳的现身”“真货和赝品,始终有差别。”(连岳也调侃,亦舒最大的贡献是教会了美女写专栏),灭绝师太有无吃闷棍不清楚,林迈克到底挽足情面,也赞誉其书名取得独步一时,无出其右者。香港鼎盛时,一日数百个专栏之间的微妙倾轧无聊透顶,但也丰富到绝顶,比如林海峰话“我成日都话宁得罪小人,莫得罪Wyman”,都有案底可查。

「香雪海」若是「人非」的万亩梨园,一望无垠;「玉香海」则为「物是」,似雾还云,一时飞雪。

玉香海,是风流乾隆的御苑,清初率先引种玉兰于乐寿堂庭院内,所以加誉“玉香海”,慈禧亦是个“花痴”“老花精”,颐和园单菊花就达三四千种。但尤爱玉兰花,因乳名叫叶赫那拉·玉兰,咸丰帝又册封兰贵人,种玉兰、食玉兰、绫、罗、绸、缎、绢、锦、绒上还处处绣玉兰,三月海棠香,她亲自采摘玉兰花,命御膳房烹饪炸酥,蜂蜜送服。后宫纷纷效法之,时兴吃鲜,鲜嫩可口,称为兰鲜,俨然驻容养颜之道。清初陈渂子着的《花镜》,即有 「其瓣择洗清洁,拖面麻油煎食极佳,或蜜浸亦可」。后,周瘦鹃又话,五六分之时摘食,最有风味。

汪曾祺诞于江苏,十七岁离乡,随西南联大颠簸流离,客居云南、后长居北京终老,但难改他江南子弟的字气,下笔处处有江南水乡的芳土清馨,每篇虽不见山 不见水,却似重峦叠嶂。他写幼时读汉乐府《十五从军征》,独不明“采葵持作羹”,后来旅生半涯,直到有天在南昌招待所里吃到像蒓菜的叶汤,问招待员,“这是什么菜”,—“冬苋菜!”第二天又在巷口看到妇女在洗菜,叶片圆如猪耳,正绿,叶梗也绿,问,“这是什么菜?”,—“冬苋菜!”,他于是很激动地宣布终于把《十五从军征》读懂了,又很是可爱地拉出写《植物名实图考长编》的清人吴其浚做伴(吴在《图考》中把葵列为蔬类第一品,用很激动的语气,几乎是大声疾呼,说葵就是冬苋菜),说吴其浚为什么那么激动,因为成书之时,知道葵真名的已寥寥无几。

又如《昆明的雨季》中,提及缅桂花(云南白玉兰的叫法),「在家乡看到的白玉兰多是一人高,昆明的缅桂是大树!我在若园巷二号住过,院里有一棵缅桂,密密的叶子,把四周房间都映绿了。缅桂盛开的时候,房东(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寡妇)就和她的一个养女,搭了梯子上去摘,每天要摘下来好些,拿到花市上去卖。她大概是怕房客们乱摘她的花,时常给各家送去一些。有时候送来一个七寸盘子,里面摆得满满的缅桂花!」,尤其那句「带着雨珠的缅桂花使我的心软软的,不是怀人,不是思乡。」,甚有玩味。

读书时,学校每年都要组织数千人蹒跚上天竺,途经北高峰、十里郎当、九溪、之江毅行,山路渠壑萦回,很不好走,我都趁机半途掉队,独自跑去九溪十八涧玩。有次卷着纷纷雨,草树蓊郁,溪水寒碧异常,泯泯丛丛间,幽悄清奥。回来的路上又一阵踯躅乱步,烟雨朦胧的龙井村道旁就植了多株白玉兰,立在凤仙花上头,递香风细,淡薄散发。半怯春寒,半便晴色,站在杨花千树下,倏然萌生起尘事欲忘言的恍惚。

那日回来,我倒头睡了一天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