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周

伏夏季就是难耐,尽管坐在阴凉小寓里,也似炉火罐沿上,热浪滚滚袭人。江浙酷暑是水稻分蘖拔节的季节,却不是出产宁谧的季节。浑浑噩噩地行街,有某种家庭妇女的闲适,可是又无家务可做的惆怅。凉风撤蒸暑,清云却炎晖。唯有西瓜、小碟、冰镇啤酒诸如此类的清凉色莫不令人垂涎。

周五临下班的楼群尤胜潮汐,尽是压压往外的人群,像是斗败的鸟兽,也像是沙漠中匆匆迁移的物种群落,当然也是乌云压城的缘故,西装套裙的工薪族挥舞着形色各异的伞柄,把白日里上司喷到的一身晦气都埋到更沉闷的空气里,异常沉默。

而阔别数年后,眼前的他迅速胖了,当年的清瘦成了墓志铭,阴阴地不肯散去,要找也枉然。一顿饭由开始的精心策划,最后的潦草收场,不过是瞬间,像人生。去了几乎所有的想去的农家菜馆,也就是那些肥甘,无甚趣味,像『红楼梦』里说的,天天吃厌了「肥鸡大鸭子」,又要找新鲜的蒿子杆。

几个折返,漫步在陇田边的水泥路,苍郁的紫荆高过发顶,倏然,悉悉索索的,身后有什么东西爬走了,又盘旋了回看一眼。那瞬间特别羞愧,也许,前面那真是条斑斓灿烂的山间野物,不过那也还好,最怕前世是个爱俏的姐儿,徒劳的和男人纠缠,又撕扯到这一轮回里。不干不净,尴尬地出现在李翰祥风月片似的片场镜景里。

巴掌小铺、小吃摊车多如牛毛,阪道沿途一列,蹲着泥塑土俑般的农民,看不分明究竟在吸烟或交谈那样静蛰着,三三两两改装过的精武鸭脖三轮拖过,箱形电瓶牵线挂上车篷杆的三、四盏黄灯泡,在这样的荒疏异地,竟有一种入夜辉煌之幻觉。驻足在墙根的迳草上回避,风暖得紧。打了个弯,钻进尘土顿扬的土胡同巡游,偶见一处水果冰派,如玉屑般的剉冰,豆花与米苔目冰以瓷碗盛装,透着淡淡米香,搭配粉粿和绿豆、再浇上浓中带香气的糖水,畅快清凉,两个人边说笑着有时间去打茶围。迎面撞见家素三鲜烧卖,就进去了——不是饭点,不过也是走累了,豆腐干和韭菜,清洁的很,像『山家清供』里面的食品,上面是薄纸的皮,喧腾着,相比之下,糯米烧卖真是粗货,是婢学夫人之物。

乡村快餐店的午间是絮语时刻,卷起铁帘门的屋子被白晃晃地日头烫着,明敞得容不下蝇虫,大批涌入的务工民围聚在门口,疲倦地推揉着,个个阳性十足,像活的秦俑,颈项、胸膛皆粗壮厚实。不经意的牢骚,命定的粗口,都是散漫无依地混乱说着,听的人撒气了,动手动脚,可是又被风骚的老板娘打骂制住了,手和脚的交错状态,无所事事的人也有无所事事的快乐。

挤在角落边上喝上了脸的健壮打工男,抚摩着淤在黝黑小腿上的油渍,用一口乡音说,今天又搭上一个女的,某某饭馆儿的服务生,说要请唱歌,邻座的中年人顾着倒空没了沫的隔夜啤酒,接着抄起竹筷,呜咽道打十块钱赌换他也能天天搭上。那男人投去一眼怜悯式的理睬,摊开川字掌纹自鉴自赏了一番,确是种贫贱的英俊——可以让人想象那些被搭上的女孩子们,憨厚,唇珠微翘,扬起饼蛋脸——睡了也就睡了,运气没有好到能让对手收心结婚——不过毕竟不是老的急忙把自己嫁掉的剩女年纪。

(二零零七年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