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雨湿之夜,月落参横之晨

沟口健二的这部《雨月物语》改编自江户时代作家上田秋成的同名怪谈小说,书名一说是摘自《牡丹灯记》中“天阴雨湿之夜,月落参横之晨”的诗句,嚼舌之余,阴森乖戾,拿来定题。沟口也只抽取了其中《浅茅之宿》与《蛇性之淫》两则故事,耦合成片。

从开篇堂皇的立言牌坊来看,宣扬不过是一种隐忍无欲的东方传统处世之道。映画中的画屏、锣鼓、咿呀宛冽的芦笛、和歌、三弦、幽昧的烛火、如樱飘落的幽哀……每每停浮了静止的轴卷画之美。恭恭敬敬地想看完,可无所不在的说教、罗嗦的对白实在让我腻烦。

两个浮世男人源十郎和藤兵工做的是烧瓷买卖,甲想发财,乙想做官,殊途同归,为名为利。偶然的纷乱战事让两人得以离开闭塞的乡村,各怀鬼胎,四处闯荡,…然后离奇志怪遭遇又将二人打回原型,从而很自然地完成一场做人须“安贫乐道,知足常乐”的警世鬼剧。美好吧,理想吧。 果真如此?

尽性浮华、安乐荼蘼—这才是西门一族的正经事儿。“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的王维,“世间万事如流水,且放白鹿青崖间”的李白,哪个不是从功名利禄、营营碌碌里享受出来的么。没有绚烂过,怎可说空悲;倘若一出生便出世,在空山鸟语中独伴木鱼,不作尘念之想,又能如何呢?没有诱惑,自是清净,你以为真有唐僧肉可以吃啊?骗鬼去吧。

上帝号称的天堂里,善良是没有意义的;佛祖口称的地狱,罪恶是没有意义的;只因忙碌,才向往闲适;只因浮靡,才向往简朴。沟口的看似向善的说教毫无意义,我们每个人想要的东西太多,注定无法同时得到所有。“以己之手捱子之欲”是最自欺欺人的念头。

抛开这点,《雨月物语》仍可作为最具沟口健二影片特质的诠释,浓雾间水上行舟和“朽木屋苑”人鬼倾心的段落,赏味无穷。影像中的美感,多来自日式志怪片隂气森森的韵味,没有小林正树华丽绚烂的舞台剧效果,却有独特的乡村炊火的味道,同时代的对立面该是黑泽明这样男性阳刚的风格吧。李碧华,她说《雨月物语》始终弥漫着一种“幽艳惆怅”的情绪,想想极是。

还有满是拜沟口健二为公认的“女性电影大师”的生掰影评文,我想那是那个时代或者说是男性权威们对他的恩赐,当代的阿莫多瓦也许是,沟口不过扛了一枚“知足常乐”的东方传统女性隐忍性情的旗帜左右摇晃,却能让这大千世界里的男男女女心甘情愿,甚至为这隐形的桎梏高呼鸣掌。“女性电影大师”? 鬼才信。哦,是的,没见他在《雨月物语》指示了三个女鬼诱惑迷途的羔羊奉他的经文为圭臬,当欣欣然的观众为皆大欢喜的结尾称快时,默许并享受了上个世纪的老式束胸衣。

源十郎妻宫木,藤兵工妻阿滨,女鬼若狭。前两者对丈夫劝谏无用,在寻夫路上一个死于兵祸,一个沦为娼妓;女鬼若狭诱惑了源十郎,让他乐不思蜀,最后被抛弃落得枉自悲戚。女人逃不出的悲剧/祸水角色,旧时的女同胞多么命舛多劫,身薄草菅。说沟口健二如此安插是为了赋予同情与垂悯的不要脸的影评人显然自以为然,不过我们应该为之鼓掌,因他终于和沟口健二对齐了视綫,至少不再男眼看女低。

不是存心拆沟口健二的台,1953年的大师还不知女性是个什么词汇。同年的小津也不是拍了敬老爱幼的家庭剧《东京物语》。但作为今人回头去看的时候,一味女性大师前女性大师后的盲捧,依旧对那套说教老黄历摆出诧口仰慕的口型,让人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