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可猜

我犯了错,不可遏抑地。像个挫败而无辜的婴儿,而自私之后的卑微,狡黠之后的无助,可是天为什么这么快就白了,好似在半夜惊醒,恐怖地看见床对面的大穿衣镜发出幽兰的光,整幢楼因为没有了声息被幽深中无尽的未知笼罩而充满了令人不安的陌生感。下雨的街道显得平静温柔,挟着阴霾的冷雨在纸伞上发出“笃笃”的声音,饱满而结实,却滴在心伤处。爱比死更冷,法斯宾德说爱是滞滞的彷徨,是不开花的疤痕。

黄帝梦游华胥,自是美梦一场,华胥国的布衣百姓,无嗜欲,无爱憎,入水不溺,入火不热,云雾不遮眼,雷霆不扰听,乐土桃花源一个,所以才会有“分明又向华胥见”之说。庄生晓梦迷蝴蝶,于芳丛中栩栩弄舞,在晴日下鹅黄光环里斑斓挥翅轻颤,一翕一合将万事万物抚得平等齐同、浑然一体。这样的梦不恍惚,不迷惘,说的都是空睿的理想国。至于枕中黄粱与南柯蚁穴,虽透尽无常之悲凉,教人临事莫贪,使人汗涔,继而悟彻,秋意陡然而起。而陶庵的梦,却是迷离得很,似是尘土飞扬,未成谶空阔的那丝丝尘埃落定。

『陶庵梦忆』的自序里,张岱说了两桩梦事。一则说,一个西陵脚夫替人担酒,失足打破了酒瓮,知道赔不起,便痴想:“要是梦就好了。”另则说,某寒士乡试中式,正赴鹿鸣宴,却恍恍惚惚,疑其不真,用牙咬自己的手臂:“会不会是做梦呢?” 这位蝶庵居士感叹:“一梦耳,惟恐其非梦,又惟恐其是梦,其为痴人则一也。”二人俱非梦中,却又醒得不踏实。

悲观者叔本华眼中,生本是劫数,无望的问号。悲观之花随时随刻都盛放,警觉四周,警示未来。与此同时,在别人心目中的你和你自己心目中的你之间存在着一个深渊。茫然失措和无尽的焦灼之感必须表露出来。最后被贬低,或者被消灭。也就是说,人已到齐,但锋芒的脚本已经开场。相爱-甜蜜、伤害-痛苦,抛弃通用的爱情准则,忘掉幸福的标准模式,筛除一层又一层的幻想,剥掉使感官迟钝的世俗的老茧,赤裸裸的,脆弱柔软的,只剩下疑惑费解的爱情片段了,要多疼有多疼,像拔牙后的悸洞,隐隐作痛,凄凉得不可方物。青空研色,体物曲折,每一次呼吸都带有步伐的质感,生命之路从此变得波澜坎坷。我以心和力,信这世界有传奇,但是我怕无这资格与荣幸,付不出,亦无言需索。似有光,但有着随时掷人而去的姿态。清洁又薄脆,容不得半点折堕。我从不希望模仿小说,也不善预言,但此刻自己心有聚蚊如雷的市声,汹汹扰扰难以忍受,竭力挣扎却不由自主地宿命起来,我怕,我很害怕。

塞尔维亚人帕维奇在他那本关于神秘部族哈扎尔的书里讲,两人约会的时候,卡莉娜从手指上取下戒指扔进河里。“幸福到来的时刻,”她对佩特库坦说,“得给它加上一丁点儿轻微的苦涩,这样就能记得更牢。因为人对不愉快的时刻比对愉快的时刻记得更长久”。和其他的正剧同出一辙,甜蜜时光一不小心仿若造谜,以为猜中谜底又误成一团谜题,随后,世俗渺小的人性让我无地自容,彼此的未竟之梦尚未擦拭,第一课就困顿着斑驳,对于你,这伤害也是登峰造极的不可逆。可是我想说,冷肃之后,我们在伤害沉寂中达到的坦诚与理解,比我们相亲相爱时要多得多,由旧我到新我,经纬度上去丈量、剖读的蝉蜕。

原谅我自己的疾呼轻微而无力,风抚过羽毛。如果爱情真是一个专横、苛刻、最有权势的暴君。我只是想以最后的力量反抗一下,该是把这种顺其自然的趋从表情剔除的时候了,让时间的纹路爬上我暗哑的面颊,即使彼时你将不再喜欢我,我不得不悲怆地老去,彼此脱离目光,一点一点,在岁月的侵蚀中吞咽自己无处赎罪的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