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寄小读者

东坡的词,我还记得<青玉案>,有三句“作个归期天应许。春衫犹是,小蛮针线,曾湿西湖雨。”尤其曾湿西湖雨,清语中有绝奇,爱不忍释。辛的词,粗粗莽莽,桀傲雄奇,按李易安的说法,应该在苏之上。提到李易安,我也是倾心的,她的词,无论风神、无论气骨,弗藉女身已是冠绝一时,直欲与姜白石的清虚相鼓吹。

诗不一定庄,词不一定媚,虽然词人多以婉约为正宗,但宋朝各家并非泾渭分明、判然分途而拘于一格,苏、辛也有妩媚风流,秦、柳也会雄放豪宕,各极其妙。我不刻意敬身某宗某派,浓浓淡淡疏疏密密的相兼,随心而读。然而,记叨纳兰性德的“记否轻纨小扇,又几番凉热”的时刻,总是多于陈维崧的“老来猛气还轩举”的。

短章小句也于我总在渐行渐远,性慵情懒,下不了大功夫,惹得以往烂熟的段子常常卡壳,甚至忘了个干净。现今百无聊赖才翻得些明清笔记的好,谈情说理、信笔直书,毫无滞碍,例如大家张岱的任情适性、茶淫橘虐,很是对胃口。

F极目平楚的白描,让印象里几声残角的北方顿时有了巫山之外仍是云的辽阔。山峦的沉默、湖泊的宁静和河谷的湍急,行旅屐痕的人在这片天地间会是卑微无错的吗,我想。这些都是身处满城柳黄、月色荷塘的城郭小民我所无法体会的,谢谢你的字,助我徜徉山水。

上回说,道路以目的是寻常人家、幸灾乐祸、无聊的。她看透,所以觉得可怜,她看不透,所以亦觉可爱,到底她是流连这可爱的。在《倾城之恋》里她写:“人同此心,无可奈何而心向往之。于是有锁,因之倾城。”低到尘埃里爱着一个人,是既可爱又可怜的,女人是,男人亦是,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的欢与痛,是份冷暖自知,无处话凄凉。

张爱笔尖心硬,对人对事多存戒,独对胡兰成多有担待。余情未了时,仍写信给胡,因你小吉故,故不多质问你,但你我从此缘尽(大意如此),并附一笔不小的款给胡,是《太太万岁》和《不了情》的稿费。我常垂叹那句“因你小吉故”,思量古往今来深陷其中的女子,这思顾频回头的不当发之情,更让人感叹情天恨海的悲凉。话说,胡兰成晚年每每惦念起爱玲,心渐有旧游不堪寻之愧色,为她燃一柱香,越发令我鄙夷起他的假仁义,是男界所不齿。

酒馆歌云,灯街舞绣,人大概从来是不擅独居的生物。尤其心事几曲的女生,天生阴晴无据,多的是纤细难寄的柔和软,期约有所托付。亦舒西学出身,教女人当自尊自爱,经济上独行,精神上视男人为玩偶(除了被她神化的家明),我以为她的私欲尺牍不可取。于东方女性,经济或可立,精神不大可攀及,亦舒跋扈注定了她三段姻缘的残碎。小窗人静,春在卖花声里,即便于无声处,彼此亦当相敬互爱、相濡以沫,或者以我之见,勇于担当才是大丈夫,女人天性是需要倚阑、被宠护的莺燕,他永远都欠着一个温软的巢。

物质和尊严孰轻孰重? 人心都有秤,我的斤两是小雨空帘,各有各的好,或者说,缺一不成景。你不能说物质只是一破悭囊,尊严便成了俊物。但对尊严的执着也须适可。过度求物质是偏见之一种,那,过度求尊严也不过傲慢之一种。心如洞壑永难填。简单纯朴,到底如何才算作简单纯朴呢? 有说,家财万贯、车房不缺就是简单纯朴,还有说,小桥流水老树昏鸦也是简单纯朴。关键在扪心自问、量力取舍。知足常乐,但非不知进取,又如和修对弟子说「我但发白,非心白耳」,不可谓不至境界。

你说,“我深信,没有一种东西是永远属于我们的。” 诚然,世上唯一的不变就是一切都在变。执念即苦,何若如水行愿。 有时,放手也是一种拥有。然而我们并不因此无欲无求对吗? “从自心来,欲往无处”的豁达恐怕会令人迷航失途,无奈,我们只是食人间烟火的凡夫俗子,少有风云变幻的胜,也少有肝肠寸断的败。带醉扶归地活着,只求拂晓一程春梦稳。

“林姐姐那样一个聪明人,我看她总是有些看不破,一点半点都要认起真来,天下事,哪里有多少真的呢?”惜春所言与Elbert Hubbard的一席话曲工之妙,Do not take life too seriously. You will never get out of it alive. (千万别太当真,既然你我无法活着出去),深味之,作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观。太不较真,又会倾斜一侧,成了玩世不恭,对人对己都是种不思量。为人有时看似如此无解的矛盾、悖论,甚至连问题我们都浑然无知。

《傲慢与偏见》庄园舞会时有幕对白,Mary不屑道: 搞不懂K和L怎么那么喜欢跳舞,我觉得舞会闷透了。我相信观察和省思得到的快乐更大 。Elizabeth笑笑: 如果只能这样,那倒也不坏,如此,我们势必要当哲学家了。Elizabeth有食而辨其味的顺势可爱,狡黠滑头的词人黄伟文给杨千桦写过一首《吵我》,「想逼我聽到眼淚下 其實那樣易 何必要揀這舞池 」,实则两处关山,一样眉尖。

世间万象万物绝非三言两语可道断,借寺山修司的电影,《抛掉书本,上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