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杨别路

清涟的晚风透了丝溽热,沿街熨出樱草色星星点点,四下的苑区,氤氲雾团,稀稀疏疏燃起灯。有人睡了,有人醒着。男人睡了,女人醒着。孩子睡了,大人醒着。人睡了,猫狗醒着。

扫眼街堤,像片浓艳的海,天际那灼灼的缃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上身去,唯把车厢照得雪澄亮,如路上汪洋,泊着白色庞然之船。侧挨窗辕,一方是人海漾动,闹市近于咫尺,汗酸与烟味冲挲鼻尖;一方则绦桃浓荫,黄栌色的悬铃木、香樟遮日蔽天。我长吁了口气,拉了道隙缝,贪婪吸着打脸的风流,任由这惬意沁到心邃。阖上眼,像落入一口标枝野鹿的古井,隐隐坠在拂耳娟风中。睁开眼,却是高檐飞栋,或隐或现,目不遐接,似千万墙垣冲挡着。

募然地,藤枝蔓条,向身侧横压过来,我这才回过神,是个妇人携着小女孩,捡身旁的空抢了去。那妇人,面谱是可厌的,大舌圆领、镶亮片掐腰,烫金盘花扣、一身的不合时宜青莲之色,恶俗与强蛮都涌于一瞬的眉宇。然而,安坐片刻后,却似褪了副脸,卸去了紧张,默默凝视那四五岁的孩子,逸着为人母的适得与祥和,使人忘了刹那的厌恶。

女孩似坐似站,靠在妇人和我之间,跃跃地,又起身倚向窗外。扶手立门旁着个矮瘦的男人,轻拍了下她的肩臂,点点窗外,又指指女孩的头,最后摆了摆手,大约示意她不要伸头探窗。小时候同父母乘车,也被告诫莫要探首,这样想时,下意识揣测他们是一家人—虽然三人未曾互称过,一脸的静深开迟。

妇人拉了拉男人的蟹壳青风褛下摆,会意它给旅行袋的挂带弄破了,男人忙置下膨胀作一团的袋物,腾出空来,抚了抚褶皱的下摆。然后,描不就似的,继续不露声。瞬间,心潮暗涌了起来,这连串手语? 那男人是哑的。

而女人也是哑的,当小女孩踢踏的脚无意触到我时,女人默不作声赔了脸,把女孩整个调转,拨住她好好端坐。兀自从旅袋中掏出半块苔条饼,摊到小女孩怀前,女孩不受撺掇,经自无聊翻着本书,脊上浸了渍的盗版卡通-皮卡秋,她父亲不甚多了颗心,时不时朝她望去,渐渐也干脆一道看起每一页来。他有时戳手指向插图,竖起大拇指,女孩不言语。揭到有考题的一页,又紧张地向女儿解释,指手划脚,甚至咿呀有声,小女孩还是自顾自得将书页翻来覆去,未假思量。

可能是她母亲替她细扮了,她留一头熨得曲卷的发,脑后还挽了一个小髻,与她一直的冷漠和沉寂,都不该属于这年纪。青螺暮色凝无限,有些冷,我推紧了窗,收了闲眼,同这三人,同一程中,望着不会说话的皮卡秋,漫长无比。

终于,某一站,他们相挟相持着下去了,也是匆匆撞撞,被揩到身位的中年大腹男拿凶煞的眼神撇了一眼…他们,顾不得那些了,拉搀走的老远老远,艾绿的身痕,愈行愈远,涂抹不去似刻在陈的马路甬道。

垂杨别路,春来渐小。我心中忽的,下了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