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论海瑞成为危险的事

看《大明王朝1566》时,只要海瑞一出来,弹幕就会画风突变,幼稚快乐变成了掐架混战:“海瑞这种人实在可怕。”“海瑞的女儿是被他饿死的。”“小姑娘拿了一个饼,就被他关起来活活饿死。”“不可相信野史。”“野史往往是最真实的。”“海瑞其实并没有起那么大的作用。”“你那是受《明朝那些事》的影响。”……

总之,从娶妻生子、为人处事,一直吵到当官政绩。看来,大家挺害怕高大全的榜样,也害怕自己被强迫学习这种高大全,挖掘海瑞人性中“狠、忍”的一面,似乎能让人避免“被学习”的危险。

刷屏群众的担心不无道理,决绝之人,性格中确有“忍、狠”的一面。颜元在《驳气质性恶》一文中,将人的气质之性分为两类,一类是恻隐,一类是羞恶。以笔者粗浅的理解来看,恻隐就是以性善论来看待世界,以恻隐之心来对待世人;羞恶则是以性恶论来看待世界,以峻拒之心来对待世人。用现下的网络语言来诠释,“恻隐”或许可以对应“圣母”,“羞恶”则可以对应“愤青”。颜元在两类气质中只举了四个代表人物,我们的主人公海瑞便在其中。按其分类,“圣母”型人格的极至,代表人物是伊尹;退而求其次的,就是屈原;等而下之、“下顽不知学”的,便成了姑息好人;最下则为贪溺之人。“愤青”的圣人代表是伯夷,第二等代表便是海瑞,第三等,便是“傲岸绝物”之人,最下者,则是“狠毒残暴”之人。

按颜元的气质分类谱系分析,海瑞被人怀疑为饿死女儿的“狠毒残暴”之人,从其气质之性的根源上,也不能说没有发展成最坏一面的可能性。事实上,海瑞有三个女儿,都抚养成人且顺利出嫁,而三个儿子,却幼年早夭,无一成长。海瑞在当时受人攻击的,是他的婚姻生活。据《行状》,海瑞第一任妻子许氏,生了两个女儿,被出。再娶潘氏,不到一个月被出。最后娶王氏,生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在海瑞入狱期间,相继夭亡。再娶两房妾室,其中丘氏生了一个儿子,但也不幸早夭。梁云龙的《行状》中说海瑞为此受外界非议,说他“六娶七娶”,且对他的出妻有所非议。据梁云龙说,这是因为婚姻生活中“有人不能堪者”(梁云龙撰《忠介刚峰海公行状》)。

争论私生活,大概不出人身攻击、逃避“被学习”等目的,并没有什么危险。但要是就海瑞的人品、政绩等争论起来的话,历史往事告诉我们,要是不想搞大事情,最好不要碰。万历十四年,南京提学御史房寰上章弹议海瑞的人品,就搞出了大事情。三位官员实习生(办事进士),顾允成、彭遵古、诸寿贤,立刻联名上疏声讨房寰,奏疏里说:“臣等自十余岁时即闻海瑞之名,以为当朝伟人,万代瞻仰,真有望之如天上人不能及者。”在皇帝面前说:我们从小就崇拜一个人,那是因为他人格高尚、处事公正。编个RAP就是:“他是伟人他是光,他才能受万世景仰。”

好了,旗帜已立,这三位实习生的转正是不用想了,开除吧。皇帝虽然用了别的理由,但心里话绝对是:“超越皇权的个人崇拜,我不同意,绝对不允许。”搞起事情的房御史,随即被一大波蜂拥而来的清流攻击,仕途也告终结了。顾允成是顾宪成之弟,东林党的核心成员之一,翻开后来的东林党名录,就会发现卷进此次争论的清流,已然完成了最初的组团。不夸张地说,围绕海瑞的争论,早于国本之争等,开启了东林党争的序幕。

另一次关于海瑞的大争论,拉开了更浩大的一场运动的序幕,更危险,更血淋淋。

明史研究的老前辈吴晗同志,写了一个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缘起可能是因为领导说要发扬海瑞的讲真话精神,也可能是因为受马连良先生之请,因为他曾经演过《大红袍》,希望改编一下让这出清官戏再焕光彩。总之,现在的我们、当时正常的人们,都想不出这会有什么问题。但事实是因此而起,开展了一系列的论争,而剧作者吴晗、表演者马连良等,都因此而受迫害致死。一般都认为,批判《海瑞罢官》的文章一出,就拉开了“文革”的序幕。说海瑞是自带漩涡特质,并不为过。

黄仁宇先生的《万历十五年》一书有专章写海瑞,标题是《海瑞——古怪的模范官僚》,黄先生认为海瑞精神所起的作用甚微,因为这种精神为人仰慕,却不能为人效仿并运用,结语便是:“个人和道德之长,并不能补组织与技术之短。”明代当时大多数的官僚精英,一般也认为海瑞所起实质作用不大。当然,这种说法,在海瑞去世后,有一定的修正,感觉有他在总要好得多。譬如我们现在喜欢说“改革已经到了深水区”,海瑞所处的境地也差不多,既然已经到了深水区,海瑞也不过一介凡身,下了水估计也得淹坏,更别说摸石头了。所以“海青天”的叫法,更可能流行于民间,或流行于后来的清官戏中。与海瑞同时代的人,更愿意将他比作墙,比作虎豹。王世贞在给王锡爵的信中说:

海忠介公前有宽减夫役条陈……要之都人不苦编差之少繁,而苦编差之不均。其权盖属兵马,兵马之不才,五城使者右之也。剧令人思海公,唯有此老墙壁,方能为此老弹压,使更平气晓事,何以加之。

这是说,大家更痛恨不公平,有海瑞在,谁想要行不公平之事,铁定会在他这堵墙上碰壁。

另一封信中又说:“此老一出,无所建白,然终有虎豹在山,藜藿不采之势。”(《弇州山人续稿》)顾允成等三进士联名疏中也说:“远近望之,隐然有虎豹在山之势。”就是说海瑞虽然变不了天,但有他在,如同虎豹在山,想上山薅社会主义羊毛的,恐怕得被他咬死。

海瑞在刚正,或者颜元所说的“羞恶”之性上,已然做到了极致。正因为这种极致,才使得讨论海瑞成为危险的事,做到了极致而于事无补,才是真正绝望的事。又而且,他也不是韭菜,可以一茬茬地长,这又是另一件令人绝望的事。


文 | 徐美洁:中国古典文献学硕士、古代文学博士,从事古籍整理工作,研究方向集中于明代文学与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