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和《游山日记》

我喜欢周作人的随笔,尤其是他的读书随笔。据说,在写作的当时,他有些读书随笔是颇受指责的,所谓“文抄公”的文体。连他的老朋友林语堂也说他“后来专抄古书,不发表意见”。周作人晚年在写给友人的信中,对此类批评仍流露出不满之意,以为“眼光也只是皮毛”。

我理解周作人的苦衷。“专抄古书”,不是为了省时省力,而是另有意图,换句话说,是提倡读古书,是借古人的笔墨表达自己的思想。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呢?以他的性格,是不能直说的,直说就意味着跟很多人公开对抗。“五四”新文化运动是要打倒旧文化的,不读旧书,成了知识界的主流声音。到1925年的时候,鲁迅还说:“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在这种大气候之下,周作人的举动,哪里是什么“不发表意见”呢?

其实,做“文抄公”,也并不省时省力。看起来,只是把古人的言论,东一句,西一句,“拾掇”起来而已。打比方说,今天盖一栋大楼,也不过是把钢筋、水泥和砖瓦之类“拾掇”起来,但随便让谁去“拾掇”一下看看?所以周作人说:“抄书并不比自己作文为不苦,然其甘苦则又非他人所能知耳。”真是肺腑之言。

我从周作人的读书随笔中收获过不少“窃喜”。鲁迅有一句话说对了,“少看中国书,其结果不过不能作文而已。”这句话还可以理解为,要想学会作文,就要多看中国书,而且是古书。汪曾祺说:“有些青年作家不大愿读中国的古典作品,我说句不大恭敬的话,他的作品为什么语言不好,就是他作品后面文化积淀太少,几乎就是普通的大白话。”

老实说,我从周作人的“文抄”中,学到了不少写文章的“窍门”。在关于《游山日记》的一篇随笔中,周作人抄录了这样一段:

“云过密则反无雨,令人坐混沌之中,一物不见。阖扉则云之入者不复出,不阖扉则云之出者旋复入,口鼻之内无非云者。窥书不见,因昏昏欲睡,吾今日可谓云醉。”

我的目光在这段文字上徘徊了很久,有飘飘之感。我也醉了,是“文醉”。

之下还有几段抄录,也很精彩。周作人说:“《游山日记》里所载的重要的是私生活,以及私人的思想性情……”把这段话的“风向”稍微一转,其实就是文章之道,而且是大道。我们写文章,没有“私人的思想性情”是不行的。

《游山日记》大致可以归入游记之类,是清代文士舒白香于嘉庆九年在庐山避暑时所作。周作人评价他“文章清丽,思想通达,在文人中不可多得”。我由此萌发了阅读《游山日记》的冲动,到网上书店查询。我找到了两种版本,一种是林语堂作序的“宇宙风”版本。周作人说:“写信通知了林语堂先生,他买了去一读说值得重印,于是这日记重印出来了。”就是它,距今已有七十多年,要价二百元。我不是藏书家,只是一个读者,这种价格我是很难接受的。另一种是学苑出版社的版本,两年前的,影印版,还不是单行本,而是把什么《伊犁日记》、《使滇日记》、《天山客话》、《北征日记》等五部文集跟《游山日记》合编成一本(或者是一套?),要价也不低,接近二百。这种编法,好像诚心跟谁找别扭似的。你想买一只苹果么?好,再搭配五只柿子就卖给你。买不买呢?我很犹豫。

由这件事,我萌生了一个想法,觉得作读书随笔,如果对象是比较生僻的书,像一些不热门的古籍之类,引文多一些,不是什么坏事。以《游山日记》为例,如果没有引文,只有周作人的评价,我还会萌发寻找它的冲动么?大概不会。就像买东西,你总得让我看看货色吧?

我手中的不少古籍,都是沿着读书随笔的路标,才找到的。在周作人的导引下,我买过《袁中郎随笔》和《钝吟杂录》等多种;在孙犁的导引下,买过《吕氏春秋》等多种;在汪曾祺的导引下,买过《归有光散文选》等多种。这些书,细细读过,都大有收益,并且从中还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个结论其实早在明代的时候,就有人说过,是吕坤在《呻吟语》中说的:

“学者万病,只一个静字治得。”

当下的学术界也好,文学界也好,都有太多的浮躁气。在这样的氛围中,要想取得真正的“成果”,谈何容易。

董其昌《评文》:

“作文要得解悟……妙悟只在题目腔子里,思之思之,思之不已,鬼神将通之。”

一个心浮气躁的人,哪能沉下心来“思之思之”呢?

我认为“文抄公”的文体,在当下还有继续存在的必要。只是,学识不足的人,怕是干不好这个活儿。


侯德云 | 原载2009年第3期《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