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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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在我看来,始终是负面情绪的词汇,甚至 “最严重的事情”,有一年,每个月份我都山水迢迢坐夜班列车南下,整车厢塞满了归巢的流民、社会的底层:没有钱的学生返校,挣不到钱的民工返乡。板寸头男生篡改过气的笑话,逗得女生花枝乱颤,民工枕在溅满污渍的杯面边上,脚踩红艳艳的人民日报几个大字,沉沉睡去。

异乡记里,张爱为寻回负心人,穿越青黄的田畴和湛蓝的天幕一路南下,而五十四年后的今天,我却阴差阳错,负笈而行,从她的终点,奔赴她的起点。就像费里尼的大篷车,一路颠簸着未知。醒来时,沿途破败不整的建筑影影幢幢,无人的马路上高栖着盏忽明忽暗的小灯,如同寒缩的小鸟,歛着翅膀,辨认不及的乡村广告倏然而过,鱼肚白的黎明天空,不尽的远方开始清晰起来,窒息的明亮,心底却一阵一阵难过起来,仿佛认清了无处安置的心情。

上海在望,在金山界关卡,我们被一队武警意外拦了下来,个个目光茫然,持械戒严,如京剧须生出场,端端的龙行虎步。现场管制的气息浓厚透了,像轻轻一抚就砉然断裂的弦丝。自天朝初辟以来,国人推崇纳粹美学尤甚,紫禁城教头张艺谋则是在菲林里把李芬斯塔尔式的人群方阵发挥至极致,这种全民狂欢的种族浪潮和“精神创造人”的使命感是愚蠢而可怕的,鲜活的躯体,捍卫的却是死去的精神,想想都觉得吊诡。拿回各自证件,司机叼起了烟,免不得骂爹骂娘一番,接着四轮齐发、电掣飚驰,一阵烟似的进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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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西装卡其裤装扮的老头,又或是猩红大披肩碎花布衫的老太太,大概自以为打扮很登样,骨子里真把自己当成十里洋场的老克拉,后来得知是组委会凑将起来的群众雇佣军。老三届们成群结队地拥进会场,拾荒者的眼神贪婪地左顾右盼,活脱脱一帮费里尼片子里套着牧师行头行骗的穷人。谄媚不成,便明着来伸手到柜台抢夺。一场无血的大戮,被我迎面喝叱回去,他们不惊惶,唯有少数几个打扮斯文些的失了色,瑟缩着,大部分怔着求乞的手势。

他们耳濡目染于曾经的乱世,所以蔑视秩序;他们存活于独裁者的土壤气息,所以像牲口一样为了口粮会伏贴于脚下;他们曾浸淫于一个煽动人心苦毒、渲染残酷斗争和无情打击的邻里气氛,所以游刃有余于虚伪和谄媚… 那一刻,我没有丝毫布施心,唯有顷刻间的烦腻,憎恶。冷澹地抛出一句话:老师母,留点素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