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

李碧华《矿泉水》专栏写旧人林黛,寥寥数笔,只留下一句千钧重的“明眸艳照,永恒星光”惹人遐想。听芳名,以为是和林黛玉相仿的小女人,是位风姿楚楚的病西施。看《貂蝉》,险被她夸张的粗眉、明澈的大眼吓到。再翻阅当年的报章硬照,活脱脱的渔家女形象,眉线和眼影描得很是彪悍,不觉嗤笑,跳跃了不止一个时代:扮相谈不上倾国之色,也别有一番古今皆宜属健康的清丽。《江山美人》里林黛饰演的村姑李凤姐,实在难对得起“娇俏”二字:脸盘结实,梳着高高的发式,虽是端庄,却不耐看,甚至稍嫌粗笨。微隆的胸脯吊着小布褂子肚兜,红芯绿边儿,过分质朴的青春啾啁着,这是李翰祥风月残片的最朦胧。

林黛两道大刀阔斧描成的飞天眉,振翅欲飞,加上大头观音装,额前的美人圈和殷红的双唇,她的脸型长相和化妆美学,明显地西方化,越来越像伊丽莎白泰勒。林黛越是这样 ,就越变成无懈可击的西洋菩萨瓷像,精致但也是毫无血肉可言,丝毫看不到感情的冰纹缝隙,简直是肉身放弃了灵魂,待她香消玉殒后,则就变成是灵魂放弃了肉身 。

这般“高大、丰满”(王家卫语)扼失了香烟画片美人的轻佻,在男人的桃色园里,也是要扣分的。她绷着开叉旗袍,却注定作不成东方的玛丽莲·梦露。上世纪十里洋场的性女神是周璇,娇小玲珑自有舒展台,跺脚娇嗔捂手绢,一把金嗓子直把满场唤得直讨饶,像古诗里面的“佳人美清夜,达曙酣且歌”。又传陈思思与当年的夏梦平分秋色,巧笑倩兮,她在我心中却是一堵半残的古都墙垣,干涩苦闷着,葛兰倒以甜姐兒闻名,也不似林黛过于坚贞绝决的脸,她们的眉眼间,有山脚俚歌的俗,或有香扇坠儿般的艳,都是可供亵绘的景泰蓝花觚。

电懋名噪一时的歌舞片、邵氏早期试水的黄梅调儿片儿,布景虽假,剧情也简陋,到处是戏剧里欢欢喜喜的感觉,可是林黛、葛兰、叶枫的表演,还是透着旧民国的气息,如雨后芳土。那种新鲜、自由,从古老中刚刚苏醒、在昼静中雀跃的女性气息,在时下是找不到了,可怜的韩三平,也许他能建设一个虚拟的狂欢的北平故影,来填充颂遗老、捧戏子的祭灶空间,却是只有阴冷的政治可以意淫。

扶摇直上的林黛,后因家庭细故在寓所弄假成真,徒然死了。而为过身的林黛画眉的乐蒂不久也猝逝,空余小报们的望风捕影,说是下了降头,说得像罗两峰的鬼趣图,眼鼻俱全。真是十足的香港娱乐圈——识诬陷、会算计,奸佞得五脏六腑都红了,却也只敢细碎碎的靠着家门,站在门槛上嚼舌根,留一地瓜子壳,嘴碎的见证。

二十年前,名伶阮玲玉因“人言可畏”自杀。二十年后的翁美玲又重蹈覆辙,像张爱玲电车上遇到的怨女一样,女人恒常绕着男人运行。红颜薄命是亘古的凭悼和怨嗟,时无止,分无常,到当下,也只是饭后茶余的谈资罢了。“她们的死,不过像在无边的人海里添了几粒盐,虽然使扯淡的嘴巴们觉得有些味道,但不久也还是淡,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