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幼时的那栋粗陋毛坯公寓,至今仍敲打我记忆的潘多拉盒。那个时候周末的楼层里,常飘着一首半红不火的美国乡谣,“人说南加州从来不下雨,可是宝贝儿,没人告诉你吗,要下起来可就是倾盆雨”。生锈的磁头摩擦出狰狞的音线,一点点的浑浊下去。

三轮车夫、鱼贩、保险业务员各色流民小人物群集在这栋租金低廉的庇护所内。尤其是二楼的合租房内,两家三代人隔着薄薄的栅格板吃喝拉撒睡,狭仄的楼梯口永远散发阵阵腥湿的阴风,恶臭里间杂乡音,衣衫寒酸的三轮车夫端着玄青色的碗筷,嶙峋的影子,一端就是一整个严冬。他时常醉醺醺地喝着小黄酒,把脸涨得通红,他的老婆是个壮实的黑脸婆娘,腰缠黎草色布褂,劈头劈脸地骂得很难听,男人瞪圆了眼却一言不发,蘸着麻油吃油焖鲜笋。没好气地把搪瓷碗跌得乒乓乱响,他们的小孩,瘦小而肮脏,被拎到门背后。左邻右舍越是劝说,她越理直气壮打得凶起来。分明以为世界已经在脚下,那尖锐的,小刀戳在沙袋上的难听的语言。对面神经衰弱的寡居老太因此与她结怨,时常逮着来往的过客,力证她是个道德低下,喜怒无常的穷鬼。

而眼下,这座南方小镇像一位小家碧玉般,正与我温柔对峙着,十一月发生的烟雨,疏疏地,冲淡了心底积攒的发霉记忆。刚有些许温存,这难懂的天转瞬又换了副面孔,在湿黏的枯叶和清索的公车站牌之间蔓延着寒意,仿佛只无心的一脚就陷进了深冬。

连绵十余天的雨水洗刷了马路上的旧尘,也是为偶然过访的归乡人洗尘。许久不见的模范主妇照姗姗来迟,距离拉芳舍还有一段路,一路上我们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约见故人的怠慢和局促,理当让我备受斥责,这是荣幸,她对我们俩口子有近乎亲人的偏爱。

掠过拉芳舍橱窗,忍不住侧首眺望了一眼,雾气腾腾的水珠折射出味蕾的春天,我们鱼贯而入,拣定江景位坐定。店内新晋装潢,木桌边缘的玉柱灯不算别致,但映着淡淡的昏黄光线,有一种被温暖包围的感觉,宛若小学课本上那盏永远的橘皮灯。刚坐定,没有成熟就已衰败的服务员殷勤迎上前来,滑稽地鞠怀以待,我们不是讲究的吃主儿,果腹皆散心。几番推让后,上了一小盏火锅,以及诸如金针菇、油豆腐、鸡毛菜、粉丝、肥牛卷之类的一干底料,量不多,都是些清淡食料。但比较扎实,一顿下去,晚上基本告别宵夜。吃完见时日尚早,又唤了壶花茶杀时间,杯酒倾盖,围炉夜话,一起分担这种岁暮的寒冷倒也融融。

斜对面的孤男寡女,灌下了七八瓶啤酒,依偎在一起取暖,不丰满的人物,不丰满的故事,也许是对现实难以魇足的红男绿女,也许另有故事,如被世界遗忘的古代戍卒,在自敲自听的更鼓中坐老天荒。

回去的沿途路边红帆布篷帐,烟缕不散,夜排档陈列着海味时鲜,飘过丝丝掠人心脾的酱香野味。照说,街头巷尾时常有流动馄饨车,我不曾遇到,但也竭力遐想一二。四十年代有部老片《侬本痴情》,顾兰君主演,如今看来,知识阶层的女主角算得上宅女的雏形,里面有幕戏,她把几双尼龙丝袜(当时叫玻璃丝袜)结扎起来,拴住一个蛋糕盒子,吊到楼窗下去买汤面(馄饨)。

夜的深巷,窗楹的倩影,颇能引人遐想的丝袜,尤其是那碗热气腾腾的馄饨,黄的蛋丝,紫的紫菜,红的虾米,绿的小葱,眼福和口福一起享用,心惊肉跳的奢侈。

跟随黑夜一起缓慢,我们一行的身影在沿街矮楼清柔的光里扑动。两位靓女闲说服饰搭配,我下意识捂紧了衣领。异乡陡峭的冬天,到底还是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