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皆苦与酒神降临

速老

众星历历,睥睨万里。一道观影归来的儿子提醒我,今晚有盈月,亮得像一颗苍白的泪珠。传统文学一直在强化我们对明月的刻板印象,玉盘照人,自是皓洁。不知从哪刻起,NASA月球千疮百孔的高清照涤除了幼年对月球的所有滤镜,这大概是知识后遗症,成人特有的不幸。

二十多年前,严锋老师在《万象》写过一篇《好天》介绍佟连荣、张大庆等民间观星素人,里面有句话我迄今还记的,他说经常抬头看星星的知道什么是大,什么是远,什么是天长地久,对尘世的很多东西难免要淡一些。看《宇宙探索编辑部》的第一秒我就想起了这句话。

这是今年与儿子看的第二部线下片,片子的内核十分迷因,从形貌上看,是华语罕有的脱力系。韩国有张俊焕的《拯救地球》,日本有三木聪的《乌龟意外之速游》、石井克人的《茶之味》,国内尚无阙如。如果真要算的话,新裤子乐队主唱彭磊土法炼钢作坊式的土味小电影《北海怪兽》算一个。

尽管小众题材并不讨喜,但作为九十年代在报刊摊位上搜罗过《奥秘》、《飞碟探索》、《科幻世界》等珍宝的科幻杂志迷们,仅凭片头的寥寥数语便可迅即指认、获取暗语。

这种熟稔感多少有点羞于启齿、不合时宜,就如东晋名士王恭嗑完药行散,堵在朋友家门口抒怀恋旧:「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大意是,蓦然想起自己这些年见不到一件熟悉事物,老朋友,要么死了,要么病了;那些旧风俗习惯,也变了,没了。怎能不显老?

幸得导演对我们这群“半山腰上的遗老遗少”投来了温柔的凝视。

沉醉

既甜又咸是这部片子的初印象。甜是前调,象征酒神的的意志世界,影片绝大部分时间处于诗性松弛的极乐状态,咸是后调,后半截象征日神的现象世界,充溢着恒河沙数的宇宙闪回以及人生忽如寄式的佛偈指向。

同时这部片子充溢着荒诞和浪漫,甚至可以说越荒诞越浪漫。诗人波德莱尔说荒诞与笑让浪漫变得更完整,因而他要创造比冰与铁更刺人心肠的欢愉,《沉醉》晾出了他的浪子三宝,「美酒,诗歌,抑或德性。醉于何物?随便,只要能一醉方休」。

韩剧《未生》EP13片末有段该诗的独白,用的是Netflix版中译字幕,当任时完对着天空念出诗行时,有种惊为天人的惊叹,这首诗与同时代尼采的狄奥尼索斯世界观隔空呼应:「人在两种状态下能产生“存在之狂喜”,梦境与酒醉」。

机缘巧合,新一期「无聊斋」播客刚好请来了电影主创团队。导演孔大山提及:为更好地理解人物,送了老唐的扮演者杨皓宇一本尼采的书,更坐实了导演的暗示——众生皆苦,人生需要沉醉。

西方先哲们曾推崇一种叫卡吉尼亚的迷幻剂,能够让人进入极乐世界,魏晋名士也有望客唤狗、狐蹲牛饮的癫狂。去年收了几本三联出的田晓菲系列,顺带看了她的汉学大家丈夫—宇方所安关于上古乐府诗的研究集,里面有个观点很有趣,五世纪早期的佚名诗有种灵光(aura),其中之一就是「人生苦短、及时嗑药」系列,但后面越来越多套语,出现了多重复写的变体,俗不可耐。

从“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欢日尚少,戚日苦多”的感喟到“北斗酌美酒,劝龙各一觞”的肆意,以致于此后李白蜚声古今的《短歌行》也被列入系名之属。

事实上,《宇宙探索编辑部》受古希腊酒神精神的庇佑,发扬了古乐府的药酒法则,从电影角度进行了同题解构,既是复写,又是变奏,正反打的方式让电影语言的表达甚为隐晦,在观影的某一瞬间,甚至一度错觉到阿彼察邦式的散点调度。

天堂

毒蘑菇与酒精比火箭还要接近天堂,星云里充盈着乙醇的种族才是最幸运的外星人。非理性的表达更加热血,老唐挣脱世俗社会的虚饰,在自己的信仰里感情充溢十分忘我地活着,对一切都保持兴致勃勃,也有幸体验了酒神附身的狂喜,解构了理性僵局,哪怕只有刹那。

药酒出狂人,你理解哲学家康德、美学家康德、伦理学家康德,但你或许从不了解天文学家康德,他酒后笔下的宇宙是如此庄严宏大、恣肆汪洋:

仿佛燃烧着的大阳这个极其稀奇的物体就在我们眼前。人们一眼就看到了一片火焰冲天的辽阔火海,看到了到处是狂怒的风暴,它比火海更加凶猛。当这些风暴在它们的海洋上兴起时,忽而把这天体的高原地带遮盖起来,忽而又使它们露了出来,已停止燃烧的岩石,从喷吐烈焰的火道中伸出可怕的尖峰,它们或者被飘扬的火焰掩盖起来或者被它吐露出来,这就引起大阳黑子的时而出现,时而消失,浓厚的蒸气把火室息,又因暴风升起而形成鸟云,这种乌云又突然化为火流骤雨,向下降落,犹如汹涌的急流从大阳上陆地的高处直向燃烧着的深谷浇去,质点轰然破裂,物质成堆烧成灰烬,自然正在与毁灭作斗争,但正是这自然界自身在它最可怕的解体状态中给世界带来了美丽,给一切生物带来了好处。

——《关于诸天体的一般发展史和一般理论,或根据牛顿原理试论整个宇宙的结构及其机械起源》节选

苦涩

《宇宙探索编辑部》的底色终究是深度灰的,「忧来无方,人莫知之」。罹难有慈悲,苦笑有悲悯,唯其心之阴霾如花蛇盘亘于道,如花纹相间,参差毕现,幻影浮沉,在葛饰北斋画中的花叶之下,在冯梦龙小说里的钱塘之畔,在克里奥帕特拉的无花果篮里。

心灵升向天空,而肉体只能搁浅大地。终日仰望星空的人最终纾困于无言的诗行,惟此一刻卸下了犀牛般的甲胄,露出了博动的心脏。

片尾的老唐数度哽咽,给过世女儿的诗,终了也没能念出口,他的眼泪就是他的诗,碳基生物的眼泪是人世间最美的献祭。

李泰祥在《告别》中有词:

不要畏惧此刻的沉默,
再看一眼,一眼就老了,
再笑一笑,一笑就走了。

这世界既不坚实也不牢靠,爱的器皿各有命定,但依然是我们每个人一生乞求的宇宙功德箱。